不論在宗教、在哲學,在不同的學派之中都有自己身體觀,自己面對“身體”的一套論述與說法。但是,誠如愛因斯坦所說:「你能不能觀察到眼前的現象,取決於你運用什麼樣的理論。理論決定著你到底能夠觀察到什麼?」不管你接受的是哪一種觀點,對於身體,我必須說明一點:面對身體的態度,也就是面對自己、面對生命的態度。
面對身體應該用什麼樣的態度,這並非我的命題。如果一位孩子他數學、理化不好,我不會教他數學、理化,我會教他的是學習的方法與態度;倘若一個人罹患了疾病,我並不會醫治他的病(因我也不是醫生),我所做的是改善、提升他身體的體質。面對身體也是如此,我不想吹捧、高舉哪一套身體論述與哲學,我要說的是:回到這個“難得”[1]的身體,悉心體會它的存在細節,用心體會,你必會理解。
本文是我在臨床工作上的一些體會與理解,一些真實的故事。
■人與人心靈最接近的地方
每一種行業、每一份工作都有其神聖性。就我而言,更是如此。
由於工作的關係,我們每天接觸的是人的身體,這身體對於每個人自身而言是尊貴的、是私密的、是獨一無二的…,而這就是我們工作的場域,大家放下了自我的矜持、世間的階級、俗務,將自己的身體交給了我們,無疑地,這需要的是一份對自身的自信與對我們的信任,能放下自己,是一種莫大的勇氣。人們盡可能地卸下了一切,將自己擺在治療床上,於是治療床成了我們的聖壇—人與人心靈最接近的地方。
Frederick Sachs曾在《科學》一書中寫道:「觸覺是我們最先開始,卻最後消逝的知覺…在我們眼不能視時,手卻仍忠於世界…。」在治療床上,觸覺與聽覺、視覺,嗅覺、味覺等知覺,橫向地「通感」[2],彼此移植、聯繫,「感通(Correspondence)」[3]而「神遇」[4]。肢體的接觸拉近人與人的心靈距離,「會心」成了最好的溝通言語。我們是一個最好的傾聽者,在治療床上的言語是真誠地、發自肺腑地、切身的,有時是無助的、無奈的…,我們每天經歷著人們最真實的生命經歷。
臨床上,會有很多很深刻的對話,這些都是真實的故事,雖然都經過了潤飾,但情感卻是真實的…
■安慰者與引導者
我常跟人家說,我工作的核心理念有兩個—第一是當一個安慰者、第二是成為一個引導者。先是讓人麼的疼痛、不舒服得到舒緩、解除,繼而引導他們去認識、感知這真實而切知的身體。我也認為,一位養生老師、一位身體工作者(Bodyworker)要像一位先知、詩人、藝術家,睿智地存在天地間。因此我有這麼一段自我期許的話:
《聚會》
一位Bodyworker應該優雅地存在於天地之間,猶如一位睿智了然的詩人、一位情意善感的藝術家。擁有高貴的氣質、合宜的談吐與舉止、深邃神祕卻柔和憐憫的眼神。
在Bodyworker的聚會上,他們談論著蘊含在人體中無盡藏的祕密,窺探造物者造人的恩典與旨意;他們吟唱詩歌、獻上一切榮耀、讚美這一切奇妙的造化;他們在畫布上盡情地揮灑,將他們所領受的「神諭」化作一張張如詩意般的美麗圖畫;他們教導人民將自己的身體當作祭壇,以自己的生命獻祭,榮神、愛人。
Bodyworker了解人間的無常,深明一切形式皆是虛幻,訴說著「有無俱遣」的空性,以及「知幻即離,不作方便;離幻即覺,亦無漸次」[5]的禪界悟境。
他們說:
Bodyworker的雙手,是母親撫慰兒女的雙手,如微風輕拂沈睡嬰兒柔嫩臉頰般的溫和輕柔,如絲絨般的薄紗滑過嬌貴的身軀,細膩平謐。
Bodyworker的雙手,猶如父親堅定子女的勇氣,穩重沈著、果敢剛毅、抑惡揚善,祛除痛楚與隱而未現之惡。
Bodyworker的雙手是朋友的支持與鼓勵,在軟弱中彼此打氣,在無助中彼此扶持偎依。
Bodyworker的言語是引自身體深處蘊藏的祕密智慧,點點滴滴訴說著內心中無盡意涵的心事,彷彿智慧者的低喃,猶如發自內心鐘塔宏亮共鳴的鐘響、綿長悠揚,像在幽冥海洋的一盞亮光,引領著人們航向自性的港灣。
Bodyworker的眼神深邃悠遠而明亮,是多斯治癒的「賀魯斯之眼」[6],他滿懷Almustafa對Orphalese[7]滿城人民的關愛;如諸佛菩薩示現的悲憫,是父母對子女無私的叮嚀。
在聚會中Bodyworker們不疾不徐的娓娓道來,夕照的斜陽將金黃的沒藥塗抹在他們高貴的腳上,他們彼此同心金蘭,每一句話都像是自性藉著他們肉體的唇舌在自言自語,然而彼此卻共享著語言背後甚深微妙的廣大精微之理。
聚會結束了,素雅的空間中安寧靜謐,隱約中,彷彿有個鐘響在迴盪,迴盪在自性的殿堂。
養生工作是神聖的、是智慧的、是藝術、是科學的、生活化的、充滿美學與文創。
■身體,永遠要正面的看待她
曾經有一對鶼鰈情深的夫妻,在垂暮之年,妻子一直為病痛所苦,然而先生卻不離不棄、悉心照顧得無微不至,這讓妻子更覺得深切的自責與愧疚,拖累了原本應有的幸福生活。
那是一個初秋的午後,暖暖的斜陽斜照進落地窗前,妻子斜躺在躺椅上,先生陪坐在旁、讀著詩集。這時妻子深深的一口長嘆,仿佛要將秋氣吐完,直接進入冬天的嚴寒。先生放下手中的書,摘下了眼鏡,起了身站在妻子的身後,輕輕地將手搭在妻子的肩膀,看著遠方。
「很抱歉,我…」妻子一開口,先生便在他身旁蹲坐了下來,握著她的手,微笑著輕輕搖著頭,示意著她別說。
「還記得當年婚禮嗎?」先生問。
「記得!」妻子說。
「當年的妳,年輕又有活力、既漂亮又美麗,氣質優雅,我竊想,我是多麼幸運能夠與妳結為夫妻。但當妳的父親,將妳的手交給我時,我突然有所領悟,原來我所要娶的人不只是妳,而是妳的一輩子—年經漂亮的、溫柔的、愛生氣的、倔強愛鬧彆扭的、健康的、病苦的、身強力健的、年老體衰的、…一切的妳,我通通要一起取回去。」
先生用充滿驕傲、躊躇滿志的口吻,溫柔而堅定地訴說著:「所以,請不要覺得虧欠,幸福早已陪伴著我們!」
身體,或說是一個成住壞空的軀殼、或說是一個生老病死的延續,不管是身心二元的區隔,或是身心合一的統合,我想,在這之先,應對身體的種種流轉盛衰現象,全然接受。
常常有人問我:「我的身體是不是不好?」就我而言,我的答案只有一個,那就是:「你很好,只是有很大的“改善“空間!」身體,永遠要正面的看待她,健康,只是改善空間比較小;病了,只是改善空間比較大。
「改善」是一個很重要的觀念。俗云:「知錯能改,善莫大焉。」改善意味著將一個流程不斷反覆操作、不斷的修正,調整既有的程序,在千百次的修正動作中,當我們“做對一次”時,只要努力重複去做“做對一次”的那個方法,我們就會做對一百次、一千次,不斷的修正下去、改善下去。當這改善一直累積時,這個改善就很可觀了!用在身體上,我們只要將自己的生活姿勢、形態,不斷往好的方向調整,身體不就會越來越健康了嗎?
■裝睡的人是叫不醒的
夏日午後,一雙水亮的眼,楚楚可憐。
斜照的日光,穿進大大的落地窗,
灑落在枯木地板上,
將整個空間烘托得明亮!
她的身影在光暈中,顯得消瘦、憔悴。
其實,至始至終,
她都沒有搞清楚“癌末”是什麼意思。
「有沒有聽說過,我不做病人!」
Mustafa莞爾地對她說。
「嗯!」她有些納悶,
想問為什麼卻沒有說出口。
Mustafa心裡會意,冷冷地說:
曾經有一位禁語三十年的巴巴,
用粉筆在他對話用的小黑板上,
寫下一句話:
「裝睡的人是叫不醒的。」
所以,妳要知道:
「認為自己有病的人是醫不好的。」
「懂了嗎?」
「嗯!」
「那我們可以開始了!」
這是一個很成功的案例。2014年七月,工作室來了一位癌末客人,三十多歲的一位小姐,纖弱的身體、憔悴的面容。這是當天的初次對話。在往後的療程中,她告訴我,剛開始的時候很怕痛,現在越來越不會了。我告訴她觀念並不是這樣:「痛覺是與天俱來的禮物,痛,是身體與我們對話的最重要的語言之一,倘若身體越做越不痛,那豈不是麻木了嗎?養生是讓身體越來越敏感,知覺也會越來越敏銳,但是身體的調適能力相對的也會越來越強。身體不是較不痛了,而是因為調適能力變好了,對疼痛、身體不適的調節、療癒能力增加了,因此也就較不痛了!」
她本性純真,無可救藥的樂觀,我總是笑她:「至始至終,妳根本搞不清楚癌末是什麼意思。」與其只失意在自己的失去,倒不如正視自己依然所擁有的。她猶豫要不要做化療,我告訴她:「你自己的決定就是最好的決定。」她欣然接受。但是,我最佩服她的是,對決定好的事,堅持到底。為了治病,她改變自己的生活形態,每日清晨起來練氣功,「持續」地做,這是最簡單的大事,因為雖然簡單,但不容易做到。不用說,她現在活得很健康,癌正只是在健康的道路上摔了一跤而已。
■健康並不重要,而是必要
善良、慈悲、感恩是人與生俱來的本性,只是我們沒有好好的看見。
我告訴我的孩子、我的朋友,要「心地善良、心懷慈悲、懂得感恩」,他們問我說,「心地善良、心懷慈悲、懂得感恩」你怎麼解釋。我說:「心地善良是天性,人人皆有悲憫之心,不學而會,只要體會就有;慈悲的關鍵是“利他“[8],願意幫助別人;感恩是與施與的人成為一體,圓滿施與受的過程,不管施與者或者是接受者,彼此都要相互尊重、施與受的行為都是一樣高貴。」
很多人會感謝我,但是我告訴他們,我只是做我該做的事、做我喜歡做的事,盡本分而已。兒女孝順父母、學生用功讀書、在自己的工作上全力以赴,這只是本份,剛剛好而已,不是嗎?需要特別讚美、鼓勵嗎?健康是幸福豐富生命的基本條件,讓自己健康也是盡本分,也是剛剛好而已。我期盼:
讓養生(Regimen),成為生活行為。
讓每人,都具備基礎養生技術與運動。
願每人,健康、尊嚴地走完一生!
因此,健康並不重要,而是必要,重要是偶爾為之,必要是念念若行、念茲在茲。
■結語:善意地理解身體
曾經也有一位朋友,俯臥在治療床上,當我的手按在她堅硬肩頸上時,她滿懷愧疚地說:「我的身體是不是很僵硬?」當時,我覺得很有意思,有人因身體僵硬而升起慚愧心,於是,我微笑地對她說:「沒有,你只是忘記放鬆!」
面對身體的態度要接受、面對,不迎不拒、不批判的自我觀察身體變化,包含著欣賞(appreciation)、鑒察(watching)、理解(understanding)、共鳴(resonance) 等幾個過程。不要動不動就對自己的身體貼標籤。對身體也不要自我欺瞞,但對健康,我建議要:自我感覺良好。
明朝一本書叫《小窗幽記》裡面有一首詩:
「看破有盡身軀,萬境塵緣自息;悟入無懷境界,一輪新月獨明。」
我一直認為"看破",不是厭棄、失望透底,而是滿懷歡喜、無盡的包容、尊重與接納。身軀雖有其侷限,會隨著時間消逝、衰敗,但當我們發覺自己一無是處的時候,也正是我們創造自己價值的開始。生命是那麼的有限,面對生命應充滿熱情,不應給自己太多的設限。
我們毋寧是看見世間的光明、美麗、良善、幸福,因而燦爛、昇華,而不是預設人間是充滿黑暗、醜陋、罪惡、苦難,因而放棄、出離。生命應該是熱切地去擁抱世間的美好而不執著擁有,出離乃是因為我們超越世間的幸福美滿,而不是相應於逃脫世間的苦難,否則,我們只是苦難的奴隸而已。
身體是生命的基礎,健康是生命必備的本質,生命本質應像活泉般,“隨喜”的在生活中流動,使生命更加豐富、燦爛。身體的生老病死、成住壞空,是苦;當我們接受了她,好好的照顧呵護,健健康康的與她成為一體,合而為一、與時偕行、隨類各應,是自在、是幸福。
[1] 《阿含經》中海龜喻云:「人身難得,猶如盲龜值浮木孔,其事甚難。」佛在《提謂經》上,亦說:「如有一人在須彌山上,以纖縷下之,一人在下持針迎之,中有旋嵐猛風,吹縷難入針孔。人身難得,甚過於是」。經典又喻示「得人身如爪上泥,失人身如大地土」,謂人身難得,生命易逝,人身難得今已得,佛法難聞今已聞;此身不向今生度,更向何生度此身?
[2]「通感」修辭學名詞。是把聽覺、視覺,嗅覺、味覺、觸覺溝通起來。人們通過五官感知外界事物時,個別情形下,彼此不能交織,但在特殊情況下,五官功效卻能湧現相互轉化彼此溝通的景象,這在修辭上叫作通感,也叫移覺。通感是樹立在感到移借和豐盛設想的生理跟心理基本上的,從感覺轉移中強化人的感觸,奇妙地傳遞情感,因而它往往借助於比方、比較、誇大等伎倆來表白,以引起人們的聯想,並塑造出詳細活潑的形象。
本文來自:逍遙右腦記憶http://www.jiyifa.com/ciyu/102704.html
[3]「感通」一詞,首見於法國象徵派詩人的論說,他們根據色彩聽覺(color hearing)的現象,發揮為感通說。舉凡自然界的聲、光、色、相,人生的喜、怒、哀、樂,都是感通的元素;這些聲音、色彩、形象、現象,雖然各異其趣,但經過感覺(sensation)與情緒(emotion)的交互聯結,往往能融成一體,相呼相應。一塊色彩,可以感通為一個形象,也可以感通為一種音調。兒童之看圖作文,望文作畫,以及聞歌起舞,即為感通之具體例證。舉凡六識中之眼、耳、鼻、舌、身、意,及其衍生之色、聲、香、味、觸、法六境,莫不皆可感通。http://terms.naer.edu.tw/detail/1312076/
[4]謂從精神上去感知事物或事理。語出《莊子·養生主》:“臣以神遇,而不以目視。” 陸德明釋文引向秀曰:“暗與理會謂之神遇。” 宋張邦基《墨莊漫錄》卷十:“凡用筆日益習熟,日有所悟,悟之益深,心手日益神妙矣。力在手中而不在手中,必須用力而不得用力,應須在意而不得在意,此可以神遇而不可以言傳也。” http://www.zdic.net/c/e/9f/182324.htm
[5]引自《大方廣圓覺修多羅了義經》http://book.bfnn.org/books/0015.htm
[6]賀魯斯為埃及鷺頭人身之神,他有藥材製成的豎琴和許多符咒。埃及人將「賀魯斯之眼」尊崇為神的守護與康復的象徵。
[8]如何成佛道,菩提心為先;何謂菩提心,利他為第一。─聖嚴師父〈菩薩行〉